台湾情结
2005-04-30 张洪 新民晚报
我自认是有台湾情结的人,看到台湾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高兴,过去看白先勇就觉得跟大陆不一个味儿,其实《谪仙记》《玉卿嫂》和《金大班》都是很素的写法。接着唱苏芮、罗大佑,从“蓦然回首”到“爱人同志”,耳熟能详到胜过自己的门牌楼号,有一天在楼道里听人哼“边个两手牵”,竟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还不能不提李敖、余光中,两人拳路迥异,南能北秀。当然还有高阳、柏杨、圣严、南怀瑾……都不是大地方出来,却都是可以称之为大的东西。
认识的第一个台湾朋友在台湾做杂志,张口就问要不要罗大佑音乐,顿时引为知己,后来他来大陆,骑自行车在中关村一带乱扭,吼的却是张楚的《姐姐》,他在前面一声:噢,姐姐,我在后面心里跟着和:我想回家。彼此都有个家的轮廓,他的大概是余光中版的“杏花春雨江南”,我的,肯定不是那放下床就放不下书橱的逼仄小间。朋友走前即兴作漫画给我,两棵大树隔着距离比肩而立,下面一地的小草,上书:并肩的小草群立,它们无法理解大树在那种距离,那种天空下的交友方式。我惊讶这几乎是在概括海峡两岸的交往,微微耸肩,有一种晚上要下榻钓鱼台的感觉。
有一年蒋勋来京讲苏轼的《寒食帖》,单是题目就让人生敬,刚好手头一封台湾家书就是《寒食帖》的邮票,足尺足寸,像寄自宋朝苏门,细细剪下书橱里示人示己。那日见到蒋勋,寒暄握手,人虽简装,却温润如玉,儒雅诸般且不去表。
有这类讲座很念北京的好,《寒食帖》不听也懂,苏字肉丰骨劲,态浓意淡,几枚赤印配上素帖,暗处一挂都夺眼,单位等着交差,听到一半只好割爱,走前狠狠盯了两眼帖子,只差印在心上卷走。感慨的倒不是蒋勋把这帖讲得多么生色,而是这类不怎么能唤起民众的东西,台海小岛竟有人拉了题目出来讲。蒋勋什么地方过人倒也没有,几年前在韩国漂泊,适逢姜育恒的兄弟在那里经营一所小学,讨了些杂志回来看,其中就有蒋勋谈宋画的文章,看到宋画的魂今日还有人识得,因而感激。
那些时日,刚好有个喜欢字画的阿姨临帖时被我捉到,她的《寒食帖》印制考究,足不盈尺却毫纤具备,收在故宫博物院珍藏书画集里,不做一般视,忙去炎黄博物馆也购得一本。
在京稻粱谋时,有段时间涉及到余光中,知他住厦门街17号,一所无瓦的公寓,他曾嘲弄自己是厦门人,20年来不住厦门,住厦门街。我倒替他庆幸,五陵少年若厦门一路住下去,两鬓星星时肯定跟杨绛一样在牛棚“洗澡”,他的冷雨恐怕就是另一种听法了。台北大哥大嫂住致远路,做杂志的朋友有一段在忠孝东路,其他如西门町、双城街等听起来好像就在中关村拐角处。台北的街名似跟一部论语有关,罗大佑却在《将进酒》里唱“圣人也挡不住浪漫的情怀”,算给台湾论语做了今版。
前一段朋友一行来大陆,仿照德国人送小孩子礼物的方法开清单要我打勾,打勾之外,我自作主张要一本朱天文的小说,那次我得到了《荒人手记》,跟着又读了《世纪末的华丽》,读罢唏嘘半天,汉字在台湾衍生出这种样子,高兴之余就是遗憾,如此文字,大陆竟未见介绍,忙推荐给出版社的朋友,争取半天,也未落实出说法。
这次在巴黎识得侯孝贤,心里又秫然一惊,从《悲情城市》开始,一路看了《戏梦人生》《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侯的影片多半跟年轮有关,故事胎一律干掉,从家常开始,一路惺忪下去,灯一亮却分外醒眼。只有台湾人才如此拍片,把些街头闲散几十年都不被人收一眼的东西拼在一起,起落都素手绘得,听不到一声叹息。虽是流水账记法,最后却整体得硬是一大块搁在心上,就想大陆导演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陈凯歌、张艺谋都是海外捞奖的高手,张藏着摄影机追在秋菊后面很弄出了些效果,但还是有故事痕“疤”在那里,不似侯孝贤这般随意。再一想《我的父亲母亲》,那样煽情地殷勤动用大特写,对照侯孝贤的欲言又止,悲楚压身却扭头看山看水,有点感叹号用多的感觉,其实想说的不足千字。
世间的好东西原是有主的,不管多远,它会跋山涉水来找你,在京时没能邂逅侯孝贤,却来巴黎相遇,也是机缘,那时俗务缠身,要体会这般婉约敦厚可能会觉得“淡出个鸟”来。如今小桥流水,不远处巴黎的喧闹只似阿城笔下的一张席子,这时看侯孝贤,才是人境两合,分外印心。
大陆台湾原不只是天气预报才连在一起:大陆西伯利亚吹风,这边台湾海峡下雨,除此之外,沈从文抬笔,侯孝贤封镜;钱钟书划地围城,余光中收获“假想敌”……个中缘由没法细分,怕是老年时,杏花春雨江南的一角飘到了海上,成了海上花,多年后,借张楚之口被海峡那边的朋友唱破:噢,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