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 2014-03-16
早报记者 钱恋水
这很可能会是今年票房最好的一场演唱会,演出现场的门外,580元的票被炒到1600元,依然被抢光。如今的李宗盛相较七年前,对台下一万多泪眼矇眬的人来说有什么不同?昨天在奔驰文化中心的这一场“既然青春留不住”演唱会,多少给出了答案。
七年前,李宗盛的那场“理性与感性”演唱会票房与如今相差甚远;七年前他还是个苦逼的失婚男人,更糟糕的是濒临江郎才尽。如今,一首盘了十年的《山丘》终于完成,“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像是一次虽不算精彩绝伦,却铆足了劲、诚意十足的总结,引发的是那些听他的歌一路走来,猛回头发现自己也和小李一样青春已逝的人们的集体怀旧。还有那张借杨宗纬的声音唱自己的《原色》,嬉皮笑脸又有几分真心几分悔,懂的人就懂了。
“你说你喜欢我的词,总是道出你心中不欲人知的事”(《阿宗三件事》)。晚上8点,从舞台下升起一只穿粉色衬衫抱吉他的毛毛熊,开口便是摇头晃脑的一首《爱情是什么道理》。几首唱罢,毛毛熊往沙发上一坐,这几首歌有哪些是别人的事哪些是李宗盛自己的已经分不清。他说《生命中的精灵》“是我二十多岁的一个下午写出来的”,接下来他便在这方寸舞台把自己的情路又走了一遍。
年轻多情的时候李宗盛把情写得深情又绝望,而今《领悟》、《寂寞难耐》由他唱来却已没有了记忆中的切齿;苦兮兮的那些如《爱如潮水》、《听见有人叫你宝贝》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梦醒时分》生生被唱成戏谑的爵士,台下的人在欢呼过后愣住了,直到他喊一声“唱啊”才犹犹豫豫地跟上。
现在的李宗盛独居北京,“我为王在自己的国度,我在专心肢解虚无,我把仅存欲望去骨,我像巫师得专心练法术”(《因为单身的缘故》),把单身写得愁肠百结又一身骄傲。李宗盛可爱的地方在于他从未试图越过山丘,不像很多音乐人一样以为能够看穿而匆匆拂落一身红尘。你听那“医情伤,虽无良方,该来的不必慌。先止住专情,再戒了念念不忘。再试试用两年,模糊了初恋模样。才好指望,从此再无关痛痒”(《怀珠》)的一本正经,“时不我予的哀愁”(《山丘》)的顾影自怜,真是让人暗自想笑又免不得被牵动神经。
这场演唱会必然会有眼泪。台下的眼泪隐没在黑暗里,李宗盛的眼泪在台上众目睽睽,来自那些给过他很多想象的女歌手们。大屏幕上一张张照片一闪而过,是林忆莲刘若英莫文蔚们年轻的脸。《漂洋过海来看你》的伴奏间隙李宗盛长时间地双手合十,《问》唱了没几句他挥手让乐队“等一下”,擦一把老泪拍拍胸口才继续唱下去。
早知道小小姑娘白安会来,平翘舌音不分到底让人胸闷,还好李宗盛早知道,白安版本的《爱的代价》之后他乖乖带来自己的版本。他一开口,大家才认真开始合唱。一边侧着脑袋跟着清唱的白安就像大家曾经的青春,不完美却活生生地注目着已经一头白发的老李。
人老了容易感怀。李宗盛说到“严格来说,我并不很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因为在这里我失去了一大块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努力和这座城市和解”的时候再次语塞,挥挥手说“唱首开心点的歌吧”。可惜《寂寞难耐》解了他的围,却依然跳不出失婚男人的悲伤怪圈。
情路坎坷,“岁月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道尽原委”《给自己的歌》)就像一句结语,唱给所有不勇敢的现代人听——如不这样自我安慰恐怕会被往事压死吧。
我能反击的,就是写一个歌让你哭
李宗盛
我记得,以前都是国际公司,都在香港,所有的director(制作人)都是香港人。这个到今天也是这样子。今天80%~90%的唱片公司的老板或者做执行人的头,没有一个是制作出身的,要不然就是财务或市场出身的。以前我们制作人出发,都会说这首歌想要传达的情感是什么,我有一个partner叫张培仁,他非常知道李宗盛想要讲什么,如果我李宗盛有十分,那么张培仁就占五分,我会和他说,这个报纸怎么做MV怎么拍什么什么。
可是当marketing起来以后,他们倒过来跟你说,你照着这个reference,照这个做,电视剧主题曲已经谈好了,什么什么的。这样倒过来,有成功的,但它变得更糟了,所以没有人在讲这个歌的情感,大家都是在操纵这个东西,变成非常生意的事情。于是后来到目前为止,唱片公司都快挂掉了,连滚石都奄奄一息了,所以到现在唱片公司只能搭台,不能唱戏,台都是湖南卫视、江苏卫视,来来来你来当评审,你要这样演,要有戏。
唱片公司不行的时候,制作公司起来了,独立音乐开始有出路了。我记得当时我在做滚石副总的时候,有一年我们赚了四十几亿新台币,我一年捐了二十几万尾牙的奖金。到现在,唱片公司力量非常小,独立公司开始出来,不过这也是一个好事情,使得审美不再单一。老实讲,以前……比如你把给李宗盛写文案的职业写手挖出来,不会超过十个人,这十个人决定了你们对唱片的理解,因为你们是我们调教的,你习惯是这样的。这就是每个时代不一样。
有些事情我记忆非常深刻,那时候国际巨星办演唱会都不去台北,就来香港,我就去看,买个票,看惠特妮·休斯顿。然后我前面两个人说,怎么就只有唱唱歌,怎么看啊!香港就是这边舞台升起来,那边降下去,换一套又一套衣服,所以这个不符合香港审美,红馆是看“秀”的,每个artist都上山下海的,现在artist真辛苦哦,这些只是一个show,不是concert。那时候我们看香港show,自卑感很重,哇换那么多衣服,很贵唉。其实对音乐的渴望大家都有,但你不能一直说喂它烂东西。你发现一些很cheap很烂大街的歌有一天也突然爆红,你会想,原来这个也能赚钱,这样也行哦,那我也这样搞吧。
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音乐人,你的identity是什么,我从小听很多音乐,我在这个行业35年,我能够为我们的音乐人,至少开始做一些什么。所以我很长时间都在听世界音乐,它包容度比较大。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可是我知道我不要成为韩国。我的意思是说,因为这是一个娱乐产业,唱片公司专门有团队负责生产让年轻人拿着荧光棒尖叫的东西。我没有说这是错的,这是这个行业的运作方式,我们会生产无数这样的东西给你,让你的小孩考试不及格,或是去追星。那我就开始担心,我做点什么是意义的。
我觉得信心是很重要的,年轻时候我们都外求,我在想可能最后的解药还是在我们的老祖宗文化当中。
我们每年都在音乐厅告诉西洋人,用歌舞、民乐,华人音乐是什么样子的。我开始去琢磨这些东西,这是我制作生涯中最有乐趣的一件事。因为我唱R&B老外不会理。所以我也一直在想办法搞点东西,搞点自己的东西,说,这个东西老外听了一定蒙。因为我觉得每个年代,对自己的文化、遗产,有新的interpretation(解释)是我的责任,我借由这个事情去了解心境,去增强自己的信心,使我觉得在世界音乐舞台上不必和他们一样,我有我自己的identity。
《山丘》是我写给老爷们儿的。我常常觉得和我同龄的人,是被流行音乐恶意遗弃的人,可是这些人的确从年轻时候就听小小鸟一路过来的。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些歌,我要告诉他们,我很在乎他们我很感谢他们,你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平行的,在某一点是有交汇的。那这些人,不管你事业有成无成,结几次婚离几次婚,我们生活当中总有一些事情,你要记得:小李是你哥们儿。我写过一首歌叫《你们》,周华健唱的:只要歌还在唱着,我答应不会让你觉得闷。李宗盛只要想写歌。我也希望对得起我自己,我牛逼,我搞音乐。我以前在滚石时候常常讲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行业,每个人都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是小丑,一讲到歌手一讲到艺人,都用很cheap很不堪的文字来描述,对,我们在这个时代变成给别人消遣的,那我唯一能够反击的,就是他妈的我写一个歌让你哭。
(本文系李宗盛2013年8月17日在香港“让世界听见”讲座选摘,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