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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柴静: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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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2006-04-01 01:53:23)


《分家在十月》是他做的,很多人都看过。
在2000年的年会上,看了这个片子之后,我来了评论部。
刚到就赶上评论部的主持人合影。
在《焦点访谈》的演播室里,前排是敬大姐,白岩松,水均益…还有他。
我是刚来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后面。
他转头看到我。
轻轻扶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带到第一排中心他的位置。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后来每一年评论部的年会,看他的主持都是我的大节目,看他在台上手挥目送,开领导的玩笑,戏噱锋头人物,逗逗女同事,但让大家永远在最真挚的东西面前掉下眼泪。
台下众人呼喝,叫彩,吹口哨。
大家都爱他。
后来常常在食堂遇见他,远远看着,面色不太好,我们几个都为他担忧。
有次去部里开会,他晚来,众人面前,自自然然地说“我的抑郁症…”
我呆住,只顾看他。
很久后,发短信,去看看他。
他那时正寄望于童年幻梦,一大屋子,都是老电影的剧照,他自己穿了各种各样的旧年代的衣服,扮戏中人。
我们坐谈数小时。他说得病的前后经过。
他说的淡定,我听得揪心。
再见他,是某个下午。
坐在电脑前头的时候,突然办公室门开了,他走进来。
“咦?”我很惊喜。“你找谁?”
“找你。”他坐下了。在我对面。
然后我们聊天,我坐他对面。杜小静过来说“荷,真象调查的采访”
真的,这不似普通办公室里的谈话。也不是普通的聊天闲谈。
他一句寒暄没有,那么认真,谈的是直见性命的事。
他谈的问题我当然不陌生——社会的良知的失去。缺少希望,缺少坚守的人,让人想要放弃…
这些话,很多人在摄像机的红灯面前说,很多人在文章里说,很多人在喝酒后说。
但是他只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坐在一个并不熟络的同事面前谈这些。
他谈起这些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表达,就好象,就好象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就象是石头一样,死沉地压着他。逼着他。
我隐隐地有些不安。
我只能对他说他不能放弃,因为我们需要他。
并不是因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着我心中评论部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
还有他身上的真诚,和绝不伪饰,有了这个,他才有勇气和智慧嘲弄那些可笑而巨大的东西。
大姐找我问号码,他立刻起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拉开门又回身说了声“谢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一点心酸。
今年年会,他仍在台上。
只是没有象《分家在十月》那样的片子了。
“评论部,现在也得了抑郁症么?”他站在台上说。
底下悄然无声。
这一场年会,他亲自张罗,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不知他花了多少功夫。
但是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
最后一个节目,他请来罗大佑。
罗大佑一直坐在场下,喝了两瓶酒,一直到11点多上场。
大佑也不登台,踩支凳子抱住吉它。一束光。
对着话筒说“小崔,不怕,我也抑郁过,不是我们有病,是这个时代有病”
他们拥抱。
我和大群人离开座位,围坐在他身后侧的地上。
小崔向我招招手让我去他身边坐----那里正对罗大佑坐着,看着他晶光闪烁的双眼。
我怕挡着大家,脚手着地地爬过去,与他并肩坐。
大佑说“唱什么?”
“光阴的故事”四百多条汉子齐声喊。
大佑轻捻弦索,琴声清洌。
我们高唱“流水他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我看到对面坐的小宏眼里的泪水。
后来他说“知道吗?不是因为歌声,是因为我看到小崔热泪盈眶”

今年,是他到评论部的十年。
我听过他提起过一个梦。
谁都知道他睡不好,更不要说深度的睡眠。
但只有一次。
他说“我做过一个梦,梦到象白洋淀一样的地方,和朋友们在船上,能听见船桨划过水波的声音,还有水鸟从耳边掠过”
然后他醒来,发现自己睡了三分钟。
他是一个在这个时代里,在这样的夜里,一直醒着的人。
我只希望他能拥有那个只有水波和飞鸟的,宁静的内心世界


(写完了,想起数年前曾写过方兴东的一篇稿子的题目,借用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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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嫉妒…(2006-04-17 22:48:17)

到福建准备连战祭祖的直播。
在那里呆了一个下午。
回来想写写直播的词,但写着写着,我突然不能自已地把笔扔到一边了,这是什么情绪?…生气?心酸?嫉妒?…是的,我嫉妒他。
他的家迁去台湾已经数百年,但踏入这间祠堂,他要想发现自己的源头,只要举头望去,看到柱上黑底金字的对联上,上联的灯号是“上”,下联的是“党”,就会知道自己的先祖从山西上党来
他要想在浩如烟海的家族传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要在那幅昭穆联中,从“基”字开始…一直数下来,他是第十八代“宗”字辈。
他想要亲近冥冥中的血亲,祖神龛打开,让他慎终追远,告慰先灵。
他想要与失散多年的宗亲聚谈,那些身着青布长衫的老人都还健见,仍然是这个村庄里最受尊敬的人,手握毛笔,可以写下“而正心修身,深尊敬之忱,笃仁孝之情,善继善述,培根连枝,将延延绵绵…”的祭文。
他有家国之志想要抒发,纸和笔已备好,他的题词会悬于祠堂壁上。将来,这个家族中,会有哪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孩子会站在壁前,一个字一个字念来,记在幼小的心上。

我不能不想起自己。
我前年回乡,祖宅中的墙已经坍塌,小孩子们在废墟上跳进跳出,祠堂中祖上的画像早已不见,在我来不及记得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连同那卷祖谱永远地消失了。族人早已各自搬离,说不清楚去处。
北厦中的我幼年用来认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风早已被人变卖,插满卷轴字画的青瓷瓶也不知去向。
连八扇雕花的门扇也被偷走----拆不动的木椽头子上的刻花也被凿下来。
只有大门口我幼年时天天坐着等奶奶回家的那只石鼓,因无法搬动而幸免,淹在满地的荒草里。
我们家族的那些老人,一个个去世,在去世前,他们的孩子忙着盖新房子和挣钱,没有兴趣听他们讲陈年往事。
我的历史,变成了一张张廉价的纸币,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跟谁谈谈,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父亲小时游泳的河,早已变成黑黄色的干涸的泥浆,土地上都是造纸厂,纺织厂堆出的垃级,大片的枣树都快枯死了,…你跟谁去谈那一点点说不清的历史?
可是今夜,我的嫉妒之情是那么浓重,浓重得…有些酸楚。
连战是一个政治人物没错,这是为他组织的一场反复演练的祭祖也没错,可是他不回来,这个祭祀还是会在每年的冬至都进行,外地的游子必派代表回来,那些长衫老者在去世前会把所有的仪式托付给子孙,祭文里年年都有:“追源报本,礼不敢忘…”
大概是因为,一个丢掉自己的历史的人,也会丢掉未来,一个忘记“礼”的民族,也就忘记了敬畏之心吧。
清明,我没有来得及回去看奶奶,等这次直播完了,我会回山西,然后,带着一个dv和相机,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去寻找我早已失散的家族和历史。
也许,在回北京前,我还能找到一小块掉在荒草里的檐头,还有,带回一本县志。
我记得上面写过,我曾外祖父,一个八十多岁的乡绅,在日军进犯,要他司理地方的时候,躺在棺材里以示明志,还有他写下的诗当中的一句“曾因向日鞭葵花”
在我未来的孩子长大的时候,我要带他回去我满目疮夷的家乡,站在荒草从生的老宅子前,坐在那只石鼓上,教他记住这句诗,给他讲我能知道的那一点点家族的往事。
它是那么殘破,但是,一个人活着,就不应该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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