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岁月的脆与真——与罗大佑同行
作者:云谣 提交日期:2004-11-24 于天涯社区闲闲书话
我一直在想应该用怎样的笔调来写罗大佑。也许我应该提起他的声音陪伴我走过的深夜。在凌晨两三点,所有可供思念的人都已睡去,唯一的温暖是被子里的温暖,唯一的光线是CD机的光线,唯一的声音是他的歌唱。我那盘CD里,《闪亮的日子》有些杂音,像旧时橡胶唱片的沙哑,每当放到这首歌,不管我的思绪弥散在何处,总会被拉回来,睁眼看这一桌、一床、一橱的斗室,觉得经受不住的真实。
罗大佑应该是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人的,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总把罗大佑当作他们自己的青春来宝藏,不愿给我看见。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大佑的缺席,我的少年时代从来没有对流行歌曲产生一点好感,等到我来听罗大佑,已是今年的事了。
大学毕业来听罗大佑是不是太晚?罗大佑有一句话:“我们紧握而不自知的青春”,所谓青春不过是昨夜梦里错过的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和我今夜的马蹄正在踏过的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回看千里苍山,脚下却终究只是赤土。是啊,“紧握而不自知”,只有那些深深的夜,当心里某个地方被罗大佑的歌唱击中,我才知道,身内的青春还在。
我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罗大佑的歌。当喊着“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时,他就已经深深地击中了我们这些人心里的无根之感。曾经的童年、曾经的鹿港小镇、曾经的闪亮的日子和曾经的爱情,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飘逝。罗大佑那么多的歌,那么复杂的风格,都在回答一个问题:田园已经荒芜,我们如何去漂泊?在感受现代性的孤独和无措上,罗大佑和鲁迅有相似之处。但罗大佑是诗人而非哲人,他并不关心意义究竟何在,而更迷醉于追寻者的姿态。无论是《你的样子》、《沉默的表示》,还是《痴痴地等》,都以强烈的现场感直接打动了我们。在《未来的主人翁》结尾,罗大佑疲惫的声音十几遍地重复“飘来飘去,就这样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就这样飘来飘去”,我几乎陷于一种宿命中不能自拔。正是在这无根和漂泊的基调上,我们才可以理解罗大佑所有歌唱内部的同质。
一.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罗大佑有一首歌叫做《将进酒》,用的是李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意思。歌词总共三节,第一节说:“潮来潮去,日落日出,黄河也变成了一条陌生的流水”;第二节说:“爱情如新,爱情复在,多愁善感的你已经离我远去”;第三节说:“青春不再,往日情怀,我未曾珍惜的,我不再拥有。”这首歌涵盖了罗大佑“飘逝”之悲的三个层次——传统的失落、青春的失落、爱情的失落。这也是一代人的心灵写照。
罗大佑1954年出生于台湾,1974年二十岁时,发表了第一首创作歌曲《歌》。这一代人的青春年代恰好是台湾工业化和城市化转型的时代。当他们脱去青春的激情和梦想,所处的却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了的世界。乡间小路带着童年的记忆被水泥森林所替代。这也是中国大陆出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共同的命运。罗大佑的青春背景就这样和他们的青春背景重合了。
传统的失落在《鹿港小镇》、《之乎者也》、《未来的主人翁》和《现象七十二变》里重复表达着。“你走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穿过那些拥挤的人,望着一个现代化的都市泛起一片水银灯”是工业化大台北冰冷的相貌。连偏远的小镇也逃不过现代化的侵袭“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时代物质外壳的变异同时在深层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之乎者也》里“风花雪月之,哗啦啦啦乎,所谓民歌者,是否如此也”的现代失语症更表明了传统断裂带来的精神空白。这二十年来的社会现实用罗大佑自己的话来概括是再准确不过的——“繁荣的都市,过渡的小镇,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现代化的确是硬生生地嵌入中国历史的,不管它带来了怎样的先进和富裕,它毕竟以几代人的精神完整性为代价,我们和传统、和故乡、甚至和家庭的血脉就这样被割断了。中国今日的都市不也是红绿灯后凉薄的人情,今日的乡村不也是挣脱了土地的农民成群在晴空下打桌球在黑夜里搓麻将,纯洁的孩子不也今日哈韩明日哈日?
如果没有传统的失落,青春会不会失落?会,但正是传统失落加重了青春失落的痛苦。青春的失落成为了一种绝对性的失落,无可填补、无可追念、无可抚慰。
罗大佑问道:“地下埋藏的,为自由付出的代价,是否我们已经忘记?黄花岗的灵魂,他们地下有知,能否原谅我们?”正如我们的先辈喊着“为解放付出青春”、“为四化付出青春”,当他们的岁月化成某个暂时不需质疑的东西时,青春的流逝也就成了必然和可以接受的了。现在四十岁到七十岁的人为《激情燃烧的岁月》激动不已,因为它在宏大叙事的背景上建立了他们岁月逝去的合理性,而“飘来飘去,就这样飘来飘去”的一代人,却连可以寄身的东西都不可能有。我们是自由的一代,也是真正的孤儿。否定了外部强加的意义,漂游的灵魂漂游再也没有目的。
诗意的田园已经荒芜,现世的故土也已陌生,青春不但无谓地流逝了,而且一无遗留,不可追念。《鹿港小镇》里对传统失落的叹息就夹杂了这种愁绪:“再度我唱起这首歌,我的歌中和有风雨声。归不得的家园,鹿港的小镇,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不管是池塘边寂寞的榕树,操场上空空的秋千,永远不曾相遇的女孩还是没有答案的故事。《童年》不是叙述欢乐,而是叙述遗憾,但当时的迷茫、失落、贫穷和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现在想来都那么美好。这是成年后反观岁月才会有的态度——“我未曾珍惜的,我不再拥有”。在时间的河流上,我们用尽一生所能抓住的也只是一些漂浮物而非时间本身。那些一离开水就褪色枯萎的水藻,是旧日的歌谣童年的梦和远去的爱情。“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我们紧握而不自知,我们珍惜而不拥有。
四季和光阴的叙事触及到罗大佑对于短暂和虚无的思考,在《恋曲1980》里,罗大佑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永远是什么”?《恋曲1990》里又说“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到《恋曲2000》,千年的梦,千年的等,千年的时差超出了对爱情本身的关注,他面对着这样的矛盾:“我不能让自己与千年挣扎,让我揭晓这千年问答”。但罗大佑毕竟不是哲人,到了《恋曲2000》也就到了他以思想搏击虚无的顶峰。任一切在紧握的指间流去,任所有的停留都成为暂时的停留,漂泊既是无可避免的宿命,启程就是英雄主义的姿态。这是罗大佑的生命体认。
第一次听到“秋风已萧瑟地吹过林梢,小妹,快披上我身上的外套。黑夜已笼罩这城市的苦恼,小妹,让我将你轻轻的拥抱。”一种温暖而苦涩的东西灌满了我的内心。他说“我们有温暖的过去,我们有迷惑的现在与未知的将来”,可是,过去已不可追念,现在亦无法自知,远方的远方还是远方。“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命运不能更改”人对命运的反抗是那样微渺无力,世间唯一的温暖只在他轻呼小妹的瞬间,只在那件外套带去的即将飘散的身体的温暖。
二.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
在渐渐冷去的秋夜里,两个人在被子里听罗大佑是什么感觉?曾有过这样的秋夜,再独自倾听罗大佑又是什么感觉?罗大佑歌里的爱情是两个炽烈而孤独的灵魂在黑夜里互相的指认。他关注本体论上的爱情,爱情内部纯粹的升腾与失落。那些追逐、获得、背叛,那些猜疑和埋怨养活了多少流行乐人,却从来与罗大佑无关。罗大佑说:“每一首情歌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但他的情歌却总像是写给一个人的——那青春不老,永远的爱人。
在罗大佑那里,爱情全然作为苍凉世界的对立面存在。无论是“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思念》),是“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还是“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此生终也不算虚假”(《恋曲2000》),爱情都是严寒中唯一的温暖,虚无中仅有的寄托。在这样的爱情中,他既寻找与自身同质的东西,以消解个体的孤独;又期望以此唤起青春的激情和行走的勇气;同时,爱情是他日渐苍老的心灵惟一的抚慰,梦里的家园。
第一次听《闪亮的日子》我就把它当作一首情歌。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不管那一天是否真的到来过,它就是属于我们的闪亮的日子。“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是旧日怎样的梦想,为何只能这黑暗中轻轻地唱来,为何只有我们听见,我们记得?那不被风尘岁月溶解的理想穿透了我们的整个青春,也点亮了我们的爱情。
刘小枫说,爱情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个人拥有的是同一个上帝,又说,只有睡在爱人身边,夜里被噩梦惊醒才不会怕黑。期待这种爱情的人在骨子里是脆弱的,他缺少以与外界认同构筑的安全感。每个晚上,哪怕在同一个屋子,同一张床上,他总会觉得自己是被偶然地安置在夜与日之间,在生与死之间,他或许正随着这间房子在地球上漂游。他需要一个怀抱,至少像牛氓那样“需要一个活物睡在身边,以便我确知自己还活着”,这也是罗大佑情歌里最柔软的地方。《海上花》里“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在你的臂弯”,和《小妹》中那个轻轻的拥抱一样,是漂泊与惊悸的抚慰。在爱人的怀抱里,我们是那样柔软洁白。罗大佑喜欢把自己比作孩子,为的是那种纯真、脆弱和无助。在脱去了怒骂政治、搏击虚无的坚硬的壳后,罗大佑原来也如此虚弱。
对这怀抱不住的向往也是罗大佑生命追寻的一部分,他早年背叛家庭,后来却写了《摇篮曲》,当他把香港比作爱人的时候,也习惯性地写道“东方之珠,拥抱着我,让我温暖你那苍凉的胸膛”。拥抱是罗大佑爱的方式。
两个赤裸的灵魂在严寒中以拥抱取暖,这是何等的幸福,承载了太多寒冷的爱情却又何等脆弱。我们真的可以用爱情来彼此救援吗?罗大佑的情歌也总在飘逝之中。
《恋曲1980》、《恋曲1990》、《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沉默的表示》、《你的样子》;《是否》、《滚滚红尘》、《痴痴的等》、《爱的箴言》、《野百合也有春天》,离别是罗大佑情歌里的唯一结局。有个诗人给我看过这样一句话“和我一起生活的人,将终生守候着传奇,感激多于埋怨”。如果我们不问传奇是什么,这也许是做得到的。但罗大佑这样歌唱:“我曾经幻想我俩的相遇,是段不朽的传奇。没想到这竟是我俩生命中的,短暂的插曲”。有一段时间,我反复地听这首歌,以为它切中了我的生命,于是泪流满面。我们是如此脆弱的人,我们不容瑕疵而过分敏感的爱情怎经得起生命的重压。诗人终生守候而不得的传奇所承载的东西岂是它能够负担?失落的家园、流逝的青春、无根的漂泊、荒凉的世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重真的就能付于臂间一梦吗?《海上花》里说“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爱情拯救的幻想必然伤害爱情本身。
罗大佑说:“情到深处人孤独”。这种“同有一个上帝”的爱,也带来了双倍的迷惘和痛苦。当爱情不再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当我们顺着注视爱情的目光注视心灵,内心的虚无和光亮就再也无可遮挡,人的内心难道是经得起考量的?这样的爱人经得住世事变迁,却经不住内心深处最细小的裂痕。
《沉默的表示》我最近才听懂。
“小心的问一声,亲爱的你,请问, 有没有看到我沉默的脸。背影后的你是这般熟悉,是否是另一个沉默的你? 脚步声去远后,眼睛睁开以后,所有的一切已沉默的人。风雨中的脸,一样的孤单,奔向那千百个沉默夜晚,为何梦中清清楚楚我看到的你,简直像看到的我自己?”当我会听这首歌的时候,《痴痴地等》已经不能够像原来那样打动我,我想,我的感情深沉了也衰飒了。这不再是爱情拯救破灭的痛苦,而是风雨中两个受伤灵魂最深的理解和搀扶。分离的哀伤不再是我独自的哀伤,远去的背影不只是我眼中你的背影。我们既然以同样的方式相爱,也会以同样的痛楚分离。我已习惯了前途的风雨,回过头去,你孤独萧瑟的影子还有谁来陪伴?这是最绝望的温柔吧,却只能是梦里的温柔了——“为何梦中清清楚楚我看到的你,简直像看到的我自己?”
我们在黎明前分离,爱的停留也成为了暂时的停留,仿佛鲁迅在《过客》里所说:“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
三.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是怎样尖锐的记忆,在拂晓的寒冷里听《你的样子》,而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那是一次终究还是挽回了的别离,可歌里的苍凉就这样沁入了我的骨髓,成为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身体的温暖怎能抵挡尘世的严寒,我们用心里的寒气互相刺伤。再也没有《雪人》里一片一片飘落的暖雪,我们这样的人,拥有的只是永不粘连的如粉如沙的朔方的雪,死掉的雨,无边的没有脚印的旷野。
我总是把这首歌的名字记成《我的样子》,而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你离去时萧瑟的影子。正如青春的失落是绝对性的失落,爱情拯救既是最后的希望,深爱者的离别也是绝对性的离别。这种体验不但把个体与群体隔离开来,并且否定了相似个体之间最后的融合。人于是成为彻底孤独的人。而触及到人的这种本真存在后,情感关系中的一切伤害都可以理解了,借由这共同的绝望,分离了的爱人成为了世界上最相近的两个人,你我的样子就此重合。
隐去了化身为情节的种种表象,这是宿命的别离,原因只有一个——苍茫的人世间不能溶解我们的样子。这是怎样柔软的样子,是伫立在人海中无所适从的孩子。生就的敏感和洁白让他从来没有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他所珍爱的,是那一盏易碎灯笼,微弱的理想之光。这又是怎样坚硬的样子,风干的泪水,满面的灰尘,如同在暗夜里舔干伤口的狼,灌进了满心的寒冷,也萧瑟了青春的身影。那如河水呜咽的悲歌,来自于失落了童年,是生命中永恒的召唤。
在《家Ⅰ》里罗大佑这么说:“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归去的方向”;在《家Ⅱ》里说“多年之前满怀重重的心事我走出一个家,而今何处能安抚这疲惫的心灵浪迹在天涯”;在《传说》里又说:“童年的纯真,世故的沧凉,好一个命运的轮回。异乡的流浪,归不去的梦,今生今世,永不相逢”。人一旦出发就没有归途,甚至无法停步。
选择行走并非就意味着义无反顾,“何处是我的归宿,是否在天际的那一端”,我们以找寻为名行走着,但行走恰恰就只是放逐,而绝不是找寻,也没有归宿,没有终点。这未必是罗大佑警醒到的,但是他由流浪、找寻、放逐几个层次构成的行走叙事正指向了这里。他说:“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归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无悔不过是一种主观选择的态度,但人借由这种选择成为了荒谬无望的客观世界的承担者,成为了它的主人。写到这里,我才触及了罗大佑悲伤吟唱中的那丝光线。在《宝岛咸酸曲》的序里,罗大佑说道:“而抬头,抬头总有蓝蓝的天”,二十年世事变迁,世界的荒凉却没有减少丝毫,多少人就凭借这样的姿态让青春生动了。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这是《追梦人》里的歌词,也是我们的精神写照。罗大佑向来对“永远”深表怀疑,只愿将它与记忆连用——“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也不能忘记”、“至今世上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但愿你会记得,永远地记得,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流浪者什么也无法抓住,但一切有价值的都只在记忆里停留,一切发生过的都无法抹去。
没有终点的道路上只有无数碎片。那眼前无穷的黑暗,背后沉沉的深夜,我们只能感觉到最近的温暖。没有家园的过客炽诚而冷漠。那脚下暂时的居留,指间一切的飘落,只有生命中不朽的记忆确知我们真的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