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狰狰 提交日期:2005-6-6
宝钗是牡丹,艳冠群芳,黛玉是芙蓉,风露清愁,那么,妙玉,该是什么花呢?想象中,她该是那凌波而生的水仙,孤高洁净,顾影自怜……
姑苏人氏,父母双亡,读书仕宦之家,自幼体弱多病……这女孩儿的身世竟大似黛玉,有时我甚至想,假若当初如海夫妇一念之间,将多病的女儿交付与那和尚,那世间,是否就又多了一个妙玉?
何曾勘破什么?又何曾彻悟什么?也许,还是在一片懵懂之中,就已经身入空门。
佛门一入深似海,从此后,埋葬了所有的憧憬与梦幻,青灯古佛,暮鼓晨钟,过了一年,好象才是一天,过了一天。又好象已是一年。漫说什么升天成佛,只这人世间的欢乐,她是半分也没有了……
雪花飘飘,大观园里的女孩们正围着暖暖的炉火烤肉联句,而她,却只能独自徜徉在冰冷的琉璃世界里,寂寂的,对着那一树树寒梅。
怡红寿宴,离了长辈约束的少女们,纵情欢乐,从朝至夜,而她,只能独自彷徨在门后,悄悄的,窥着满园的欢乐的身影。
中秋月明,老太太带着阂家大小,赏月听萧说笑话,而她,也只能独自徘徊在清冷的月下,远远地,听着那幽幽的萧声。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尼庵的日子,没有新鲜,也没有陈旧,朝朝暮暮。暮暮朝朝,相伴的只有佛前那无言的经卷,袅袅的青烟……任是如花美眷,绝世才情,也只在那暮鼓晨钟渐渐枯槁。
那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那一滴滴晶莹的雨珠,噙在口里,是清香,还是苦涩?总觉得,那与其说是雅兴,不如说是寂寞。不然,那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时光又该如何打发?不必惊叹那清清一瓮梅花雪,要花费多少的时光?因为她的生命里,丰裕的,除了时光,还有什么呢?
黛玉虽然孤苦,尚有宝玉相知,李纨虽然不幸,还有兰儿可以倚望。生命不是没有缺憾,但到底,还有所梦想。生命之于妙玉,只是一片无边无望的空虚和漫长,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时光在慢慢消失,青春在慢慢枯萎……
可是,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寄居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纵使是古井深潭一般的心,也难免,氤氲起一缕遐思。
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扇山门,怎挡得住青春的诱惑?内心的憧憬?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锁定在那怡红公子的身上?
园中这许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生日她送去那一纸粉色的贺笺?
平日是何等洁净,可为什么竟将自己的绿玉斗递在他手中?
平日是何等孤僻,可为什么竟将心爱的梅花折给了他?
还是不要再问了吧。因为这许多“为什么”原是她自己也不敢面对的。你看她,满脸正色,不苟言笑,连一杯茶也要推到黛玉宝钗的身上。
矫情的妙玉,自欺的妙玉,可怜的妙玉。其实,藏在心中那缱绻的一缕情思,何曾瞒过众人的眼睛……
温厚的李纨,既深知妙玉的孤僻,为什么偏偏让宝玉去栊翠庵折梅。细心的黛玉,又为什么不让人跟着宝玉?谁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会看不出她那微妙的心思。
可是,还有什么呢?仅止于此。什么也不会有的,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作者的笔下,既不会写出私定终身后花园的俗套,也不会写出陈妙常思凡的传奇。
碧海青天夜夜心啊,但这颗向往红尘的心,是她自己也不敢面对,不敢承认的。外表的孤傲,内心的怯懦。她需要一些东西,将自己和尘世隔开,那,就是她的洁癖,近乎病态的洁癖。也许,这洁癖是一种保护,给了她自己一种超凡脱俗的幻象。可其实,真正的超脱这是不需要这虚假的表象的,看看那衣衫蓝缕一身泥水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吧,他们和妙玉,谁更超脱于尘世之上?
才开始读红楼的时候,总觉得妙玉矫情而造作,人生阅历渐渐深,才咀嚼出那背后的悲凉。她就像那蚕儿,用洁白稠密的丝,亲手织成独头茧,将自己与尘世隔开,而包裹其间的,其实仍是一颗渴望破茧而出的心。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样的境界,不经历人生几度秋凉,怎能达到?身在空门,心在红尘,不该是她的错。毕竟,出家原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不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的惜春。这心灵与人格的分裂,是命运与身世造就的悲剧。
妙玉的身世,其实,颇堪玩味,随手取出的几件茶具,仍隐隐可见往日的繁华与高贵,而一个身入空门的少尼,又何至于权势不容,而漂泊他乡呢?
可是,繁华如梦,往事如烟,眼下的事实是,她仅仅是这温柔富贵乡中的一个寄食者,花柳繁华地里的一种点缀。
看见妙玉,常常想起《飘》里面那些南方的妇女,当往日的繁华已化为一片废墟时,一无所有的她们,固执地保有的,仅仅是她们的骄傲,一种根深蒂固的贵族式的骄傲。没落的贵族,往往有这样一种过分的高傲。只是为了维系那敏感的自尊,忘却那严酷的现实,在巨大的落差中求得某种平衡和安慰。壁立千仞的外表之下,其实是脆弱与无依。直面惨淡的人生,是需要勇气的。刘姥姥的自嘲,也自是一种坚韧。顾影徘徊的妙玉,却只能守着那些往昔繁华的残余,以一种孤傲的姿态,对抗着现实的沦落。
这孤傲,虽有脆弱和虚幻的地方,但,也自有一份可敬。
身处公侯之家,却并没有奴颜卑膝之态,比起那招摇撞骗的王道士,装神弄鬼的马道婆,八面玲珑的张真人……她的确要高洁得多,这种高洁,并非来自对佛的虔诚,而大半出自本性的狷介。毕竟,无论身世如何沦落,她还努力维系着心的高蹈,哪怕这高蹈的姿态仅仅是精神上的一种幻境。
可是,欲洁何曾洁?即使是这可怜的幻境,也终究是彩云易逝,转眼成空。到头来,仍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一枝孤高的水仙,就这样,零落在污浊的尘世……妙玉的结果,是一个未解的谜,但无论那谜底是什么,却一定,是充盈着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