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首頁/精彩樂評/羅大佑和崔健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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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要送兩個人去侏羅紀公園,羅大佑和崔健。

今天,人間到處都是鶯歌燕舞,只有侏羅紀公園里還存留著怒吼的回聲。出于保護珍稀動物的考慮,我們還是送他倆去侏羅紀公園吧。如果說,有誰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青年的話,那么只有羅大佑和崔健。從“台北不是我的家” 到“一無所有”,從台灣到大陸,他們代表了一代青年面對洶涌而至的現代社會的彷徨和反抗。羅大佑的一身黑衣,崔健的舊軍裝,已經成為一個典型的憤怒的符號,永遠留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力。他們是中國的鮑勃﹒迪蘭。鮑勃 ﹒迪蘭在走過屬于自己的憤怒的六十年代后,無論怎樣努力,再也無法重現昔日的輝煌。今天,羅大佑和崔健也面臨著同樣的處境。但是,他們的名字已經超出流行音樂的范圍,今天的一切歌星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他們不是被自己打敗的。他們就像侏羅紀的恐龍,因無法適應時代的變遷而被淘汰。今天,已不再是一個崇尚原裝的時代。今天,一切都可以“包裝” ,一切都可以“運作”,一切都可以被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手操縱著。甚至,憤怒也是可以包裝的,就像那些紅極一時的重金屬樂隊所表現出來的東西。除了奢侈消費品,人們對原裝的東西如此深惡痛絕,已到了殃及身體發膚的地步,更何況羅大佑、崔健他們原裝的憤怒?

一本武俠小說里,一個人質問某怒氣沖天的劍客:“難道你能殺盡天下人嗎?”突然覺得,這很像是在說羅大佑和崔健。商業社會既已固若金湯毫無破綻可尋,那么此時他們的憤怒,就已顯出無的放矢的尷尬。

一九九四年,崔健推出專輯《紅旗下的蛋》。乍一聽的印象,感覺節奏火急火燎,穩不住,如喪家之犬,有像是趕著去投胎,總之似乎缺少了原來的一分自信。所唱的完全聽不懂,必須要對照磁帶附送的歌詞,才曉得老崔原來是在指天罵地,看似無所不罵,其實什么也沒罵痛快,最后只好不要歌詞不罵了,變成一片哼哼唧唧。哼哼唧唧是一種撒嬌,崔健,已經從一個憤怒的搖滾歌手,變成一個善于撒嬌的老頑童。我們應該送他一張到侏羅紀公園的免費門票了。

崔健的失落在于體制。他是一個靠在舊體制里肆無忌憚拳打腳踢外加嘴咬 而出名的歌手。如同王朔一樣,他的全部價值,在于一個舊體制下的“另類”,從而喚起人們掙脫這種舊體制的渴望。所不同的,王朔從反面冷嘲熱諷,而崔健則從正面扮演了一個代言人的形象。他們無情地攻擊舊體制,卻有離不開它,否則他們就失去存在的參照系,也就失去了繼續存在的意義。當體制轉換的年代來臨,也就是九十年代初以來,他們便面臨著尷尬的處境。他們分別走上了兩條道路。

王朔擱筆投身影視圈,自稱是江郎才盡,實際上是失去了繼續攻擊的目標,只得向商業文化投降。崔健看來是打算抵抗到底的,但他同樣像獵犬失去了追蹤目標,于是只好沖所遇到的一切咆哮不已(包括和趙健偉及伊沙打嘴仗)。這時,崔健已不再是一只具有破壞性的危險動物。他依然怒氣沖天,但已經是硬撐門面,無非是做出一種姿態而已。他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從一個無所畏懼的斗士,漸漸變成一個姿勢優美性選手,其觀賞價值已遠大于攻城拔寨的急先鋒作用。對于一尊羅丹式雕塑的誕生,讓我們不要吝惜掌聲吧。

一九九五年,也就是《戀曲一九九Ο》推出五年后,羅大佑的《戀曲二ΟΟΟ》面世。記得這年底,一本權威音樂雜志在推選年度十大專輯中,將這盒磁帶列在第六七位的樣子。該雜志聲稱,羅大佑能夠在人們盼望許久后,推出他的新的作品集,本身就是一大成就。這樣,潛台詞已是昭然若揭:將你選入 “十大”,是給你面子﹔無疑,你的新專輯多少有點讓崇拜者們失望吧。無論如何《戀曲二ΟΟΟ》不如從前的“八Ο”和“九Ο”上口,一首對昔日上海灘的懷古之作更是不知所云。碩果僅存的憤怒,發泄在一首名叫《天雨》的歌里,詛咒老天無常帶來的宿命,顯示出人到中年的跡象。當年的黑衣英雄垂垂老矣。羅大佑被稱為情歌聖手,但在這張專輯里,卻找不出一首像樣的情歌。《戀曲二ΟΟΟ》,時而飛躍喜馬拉雅山,時而深入太平洋,到讓人想起白居易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唐玄宗年邁思念楊貴妃時的抓耳撓腮。

但是無法忘懷過去聽著崔健和羅大佑的歌成長的歲月,于是忍不住硬著頭皮多聽了几遍他們的新專輯,漸漸也聽出些味道來。原來,他們也不是固步自封,總還是有點追求。

崔健的音樂比過去顯得“根源”多了,搖滾樂的根在非洲。崔健的音樂里果然添加了許多非洲的節奏,而不再純走過去藍領硬搖滾的路子。他的樂隊里就有非洲人。這讓我想起保羅﹒西蒙,一曲《畢業生》曾經感動了整整一代的美國人,但這些年來已經放棄了原來的民謠路線,而是深入非洲叢林,于當地樂手合組樂隊,玩起“根源搖滾”來了。這是當今的國際潮流。大概,一個功成名就的搖滾歌手,既無法在維持原有的憤怒熱度,便只好從音樂形勢上“尋根”。這時,他已變成一個純粹的藝朮家。當然,在“內行”比如音樂評論人看來,崔健搖滾的純粹性為國內任何一支搖滾樂隊所遠遠不能望其項背,但只算是一道風景了,而不再是風暴。

羅大佑則在繼續他的“西行漫記”。《戀曲一九九Ο》時的音樂,我們已經從中聽出些許新疆風味。果然,后來羅大佑和王洛賓打得火熱,為此還打了一場官司。官司期間,我在北京貴賓樓飯店見過羅大佑,當時他告訴我,他正在制作《戀曲二ΟΟΟ》。我問:“我們都特別喜歡你十年前的那些歌,你的新作還能夠再回到從前嗎?”羅大佑堅決地搖了搖頭。現在看來,他豈止不能再回到從前的風格,甚至連新疆都呆不住了。他的《戀曲二ΟΟΟ》,聽起來已經向西翻過紅旗拉甫山口,進入中亞腹地了。那是一種阿富汗、伊朗一帶的民間調式,感覺上有點虛無飄渺。等到《戀曲二Ο一Ο》出來的時候,如果他還能寫出來的話,我想應該旅行到土耳其一帶,接近昔日奧斯曼帝國的宮廷音樂了吧?

那么到《戀曲二Ο二Ο》呢?世界真是小得很呢!羅大佑當初離開台灣,到香港尋求商業音樂的發展,雖然成功,但也未必大紅大紫,憤怒卻已磨殆盡了。

也是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再需要憤怒了,我們更需要一些小情小調的東西 ,比如情呀愛的,以打發我們慵懶的時光。

頂多,我們觀賞他們的憤怒,所以就把羅大佑和崔健送進侏羅紀公園。電影里,公園的電網由于停電而失效,引起一場災難。但這在我們的侏羅紀公園里是不可能發生的。商業機制構成了我們的電網,他無時無刻不再虎視眈眈,根本別指望它有打盹的功夫。

拜拜,羅大佑、崔健,您二位走好!

(原載《欲望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