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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賞析-3.舞女 文/another homepage.ntu.edu.tw/~b90103016 3.舞女 詞曲:羅大佑 序幕已拉開的時候 准備已就緒的你 旋轉的舞女的身體使音樂也忘了如何呼吸 完成了謝幕了以后 四周已默默無語 旋轉的舞女的身體使音樂也忘了如何呼吸
有著本事的詩歌,感覺就是不一樣。我這不只是說,知不知道一首歌背后的故事,會影響我們的觀感﹔我還要說,一首歌背后有沒有故事,以及那故事的情節、性質,與歌曲的好壞,大有關連! 我們或者先知道故事再聽歌,或者是先聽歌才曉得故事。或許有些人會問:不知道故事的,是否也能聽懂歌曲?先知道故事,或者作者本人在歌曲外公布了故事,會不會破壞演繹、想像的空間?…… 我對這種問題不感興趣。我只覺得:一件作品,先有了一個動人的故事,使作者有所感發,則下筆之時,作品中自然會有一個躍動的靈魂。及其成也,觀者即使未知其本事,也能感受到它底蘊的光澤﹔將之與沒有故事、或故事薄弱的東西相比,差異更為明顯。 然后,作品中洋溢的靈氣,就能牽引我們去尋求更多相關的故事,更進一步去理解、去感受,并且與自己的情感生命相互印証、相互唱和。好的、有靈魂的藝朮作品,就能這樣﹔我所求的,也就是這樣。 先知道還是后知道背景,并不重要,因為,作品也是故事的一部份啊!而我們對它的閱讀、聆聽、印証與感受,不也是我們人生故事的一部份?人生與人生,故事與故事,這一切的交織與回響,又何嘗不在這有情天地的大故事之中! 羅大佑、羅曼菲,舊情、舊友﹔三十年,各有各的藝朮,各有各的滄桑,而處在共同的時代,有許多相通的情感與關懷,而一夕生變──她竟然得了肺癌?──長久的醞釀激發了。點點滴滴,霎時浮現在羅大佑的心頭,讓他撫今追昔,細細地回首檢視起這一切,然后,「聽著窗外拍打的雨聲,寫下〈舞女〉」。──這不僅是獻給羅曼菲,更是獻給這個時代、這份情感,獻給藝朮,獻給他們都關懷的,生命中的美善。 所以〈舞女〉會是這樣一首歌,我則會這樣地聆聽,這樣地感受其中的真意,讓它洗滌我的心靈。 ──簡單舒緩的鋼琴前奏,預示著這是一首古典、朴素的歌曲。然后,序幕拉開了── 序幕已拉開的時候 准備已就緒的你 「序幕已拉開的時候」,宛如真的拉開了一帘序幕,一位沉靜的舞者,隨著歌聲,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歌詞便是她的聚光燈:「准備已就緒的你」。 以一個觀眾的角度,羅大佑一字字、一聲聲地刻畫出台上的舞者。然而與一般觀眾不同的是,羅大佑也是藝朮家,并且是個音樂家。他比一般人更能體會那身段、神情、舞蹈,讓舞者的旋律與他的美感世界交響。而現在,他便要用他的音樂,來贊嘆舞蹈的藝朮了。 這首歌最特出之處,是隨著歌詞的描寫,一個獨舞者的形象,一段舞蹈,就會活靈活現地在我們的腦海里亦步亦趨地進行起來。看,序幕拉開,准備就緒,然后「就迎面而起」,這個「就」字下得重要,以文理看來似乎不通,但以動作看來,「就」字在將發未發之處,就像投籃之前的拉杆、出手之前的收縮,就讓「迎面而起」勃發得更有張力﹔一個「沒有角色的故事」,就這樣展開了。 「生命就如此的展、開就如同肢體已說明白」,唱到「展」頓了一下,再繼以急促的「開」,又是一瞬收發,使得展開的動作,極度顯眼。各位可以看到,這一句又有兩個「就」,而我們可以把這一句分成三個部份: 生命就-如此的展、開就-如同肢體已說明白 第一部份「生命」是抽象的,定義這舞蹈的主體﹔第二部份「展開」是具體的、劇烈的動作,它讓這舞蹈的生命確實展開了。第三部份「如同肢體已說明白」則沒有動作,也沒有形容,卻讓舞者的形象更為突出、丰滿。在我的想像里,第一、第三部份雖然沒寫動作,但動作仍然持續著:「展開」之前,是「生命」的醞釀﹔「展開」之時,是耀眼的勃發﹔「展開」之后,則是舒緩的繼續。這「沒有角色的故事」,似乎就真的如此讓「肢體」給「說明白」了,要收放之間、動作銜接的關鍵,便是一個「就」字。我等詞人寫動作時,當曉得這個用法。 一收、一放,再一緩,還沒完﹔就整體而言,第三句仍然是外放的──起、承、轉、合,收、放、放、收,第四句又要收了。「舞者的難處是沒人會期待你張口把話說出來」,整句沒有一個動作,舞蹈到此更為柔和、更為舒緩。同上,這個敘述句雖沒寫動作,但是動作仍在我們的想像中繼續著。然則這句敘述功用何在?曰:它觸及了舞蹈藝朮的本質。 沒人會期待你張口把話說出來,一切要靠肢體來說明白,是舞者的難處,但藝朮的精髓也就在難處。語言的表達能力,本就如此有限,當我觀賞著云門舞集或任何熔鑄了靈魂的表演時,那一份原始的莫可名狀的感動,總能撥開語言思維的遮蔽,重見天日,讓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生命。 音樂與舞蹈之于其他藝朮最大的特性,就在它們的原始。發出聲音與揮動肢體,都是動物的本能,因此它們與生命本質的關連最為直接。而舞女放棄言語,一意把肢體延展到極致,也精致到極致,則她所表現出來的,又將是何等鮮明、何等耀眼的生命! 旋轉的舞女的身體使音樂也忘了如何呼吸 錚錚錚錚一節急促的琴聲過門,然后,旋轉!使音樂也忘了如何呼吸,連唱歌的羅大佑也唱得似乎有點接不過氣! 聽這一句的唱法,羅大佑好像真的有點忘了呼吸。但就我而言,這樣的唱法更引人入聲,更讓我投入那音樂里的舞姿。此處詞、曲、動作搭配,只能說是渾然天成。 上一段的四句是收、放、放、收,這一段則是放、收、收、放,曲與詞,都如此地合乎格律。不是樂理的格律或詩學的格律,而是格律這回事在美感上的根本精神──平衡、對稱。 看,「胸口、的胸口的喘氣」,兩個胸口,一緊一松,一張一弛,就在這樣的呼吸之間,舞者的形象更靈動了。「雕刻」,是的,舞者的形象,不就是這喘氣雕刻出來的?而且,「童年起躍的你」,這還是一個從童年就鍛煉起的舞者,何等專一,何等精純的生命! 「童年起躍的你」,省略了一個「從」字,精簡而不害意(至少我第一眼就能懂得),而且還提醒了我們:台上舞者的表演,不只是這一當下,而更是她漫長歲月、琢磨苦練的積累。至此,舞者的形象不但立體,更多了時間這一維度。 「圓舞曲拉直的足尖 滴滴答滴滴答雨聲」,此句寫的純是動作,而它是怎么寫的?「圓舞曲」,設定這是在圓舞曲之下﹔「拉直」,腳踮起來﹔「足尖」,聚焦于足尖﹔「滴滴答滴滴答雨聲」,配合著音樂的律動,描摹出舞步所描摹的聲音。此外,這一行又是先實后虛:先寫實在的「圓舞曲」、「足尖」,然后不寫舞步如何,而以譬喻法寫它跳起來像什么。想,要是仍然實際地寫足尖怎么踏地板,豈不煞風景? 這一句把足尖拉直,也把我們的心弦緊繃起來,蓄勁,然后短促的六個音「滴、滴、答、滴、滴、答」,舒張「雨聲──」 再放!「旋轉吧旋轉、吧宇宙-啊宇宙也為你將轉個不停」。高潮,然后趨于和諧,以成──完整、完美的動態平衡,人體就是宇宙,而當你天人合一,大宇宙也將繞著你旋轉。如此的生命,如此的哲理情思,如此的美感。 古人以為是太陽繞著地球轉,今人知道是地球繞著太陽轉﹔但從相對的觀點而言,舞者在旋轉的時候,又怎么不能說是整個宇宙在繞著她轉?確實,在那光芒四射的一剎,舞者不就是宇宙的中心,我們的靈魂,不都投注在她身上! 此句連用兩次「旋轉」、兩次「宇宙」,重復地強調,強調得極其鮮明。精微而宏大,華麗又單純,一個自我圓足的美好存在于焉完成。 講到這里,我想提一提孔子的音樂理論: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姅從之,純如也,�刧p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第三》) 這翕如、純如、�刧p、繹如,也就是起承轉合。可這四個字究竟什么意思?卻是很難用白話翻譯的,古來各家各有注釋,也不知誰說得較好。我的意見,我們不要管誰誰誰怎么翻怎么注了,只要看那四個字的本義: 「翕」,合羽,就是羽毛合起來,鳥類棲息,或者將飛未飛時的樣子…… 「純」,糸屯,「屯」是聚集在一處,純,細絲密集的樣子。或是整整齊齊地在織機上紡著,或是默默地在風中舒張著,又或像是面條在拉面師傅手里不斷拉長…… 「�琑v比較難講。它有分明、潔白的意思,也有放射、激昂的意思。字身白放,以水為部首,就是「激」﹔以白為部首,就是「�琑v,例如「�楆憿v,光芒四射,非常強烈,但是又很清楚明白。在音樂上打比方,就像樂器合奏的高潮時,非常熱鬧壯觀,但又層次井然,弦是弦管是管。總之,就是放射、激昂,又清楚、明白的樣子…… 「繹」,糸睪,「睪」是抽引﹔繹,抽整絲線,使連續。例如從線卷中緩緩抽出一段又一段,不絕如縷,總也沒完…… 所以孔子這段話怎么翻譯?「音樂大概就是這樣吧:開始的時候,就像羽毛合起來的樣子﹔接下來,像絲線密集在一起的樣子,然后像白光四射的樣子,然后像抽引、整理絲線的樣子,這樣子完成。」要翻成白話,應該就是這樣翻,別的譯法都難免有失精准或過度引申。 音樂是不是這么一回事?是這么一回事。我讀這一段的時候,不得不佩服古人的音樂及文學修養,可以把音樂比喻得這么精煉,用這么少的字表達。回頭看看這兩段,「准備就緒」是不是翕如?「展開」是不是純如?「旋轉」是不是�刧p?「宇宙也為你將轉個不停」是不是繹如? 自從讀了這一段《論語》,我就時時在聆聽與創作中印証這四個字和它所涵養的意蘊﹔每有所得,我總能在這貫通古今中外的美感中感到許多溫暖,而對我們的傳統文化,更加地敬愛。 完成了謝幕了以后 四周已默默無語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絢爛的光芒,也終歸要面對靜寂。但也就是回到平淡后的姿態、那轉變之時的智慧,最是雋永。 第三段,轉而關心謝幕以后的舞女,結束了舞蹈,卻是舞蹈之外的舞蹈──一個真正的藝朮家,他的整個生命,不也就是最投入的一場戲。 第一句「完成了謝幕了以后 四周已默默無語」將舞台的燈光黯淡下來,也收歇了所有的聲音,只留取舞者下台前的一陣完成了的感覺。那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或許是平和,或許是滿足,或許是松了一口氣,也或許是如夢初醒﹔我也上台表演過,這些感覺我都有過一些,但又怎能和真正的藝人,真正精致的表演相比?那么,真正藝朮家的體悟,是如何呢?看下一句。 「舞者的緣分是上台的擁抱總不是你人生伴侶」,一種對人生與戲的明悟,對兩者分際的洞澈,卻又有一點淡淡的惆悵。戲劇、歌舞里面的人生,不論外放內斂,總要把一切情感演繹到淋漓盡致。戲劇反映著我們的想像,但在真實人生里,誰有過想像中這樣淋漓盡致的經歷或情感呢?或許有吧。然則,將戲劇與自己的人生相比相參,尤其當你自己是演員的時候,那感觸想必是分外鮮明。 「命運就如此的起伏像一首動人的首演舞曲」,前面兩段都在演一出像人生的舞蹈,這一句就轉過來說人生如戲,如「一首動人的首演舞曲」了。「如此的起伏」講的或是絢爛與平淡的對比,或是真真假假之間的假假真真,而命運,這一切的過程,都充滿著不可逆料的意外與波折,所以說是「首演舞曲」──大家都不知道,演出者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然則「分秒的演出都逃不了不知誰定下的古老規矩」,雖然不知道接著會怎么跳,但既然是舞曲,既然是人,總有個大概的模式,再怎么蓄意出格,也還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逃不出那冥冥之中的規律,〈滾滾紅塵〉中所謂的「塵世轉變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而說「不知誰定下的」,又透著一股對造化淵源的遐思與敬畏,浩浩然無所不在,而隱現于藝朮之中的大氣。 特別注意「規矩」一詞,所謂「不以規矩不以成方圓」,規就是畫圓的圓規,矩就是畫長方形的工具,這方圓的意象,用在舞蹈這個強調几何、平衡的題目上,再恰當不過。 旋轉的舞女的身體使音樂也忘了如何呼吸 第三段「轉」寫的是舞蹈之后、之外,這最后一段「合」又合到「旋轉」上來了。不斷旋轉的人生,不住流轉的天體,不停旋轉的宇宙。這一段除了第三行皆同第二段,在章法上也屬平常,但高手就是能在平常的章法中把一切寫得如此圓滿──平常的章法之所以平常,也是因為之中蘊含著起承轉合、翕純�甙隍滷`理與至理啊。 唯一不一樣的第三行,又和先前的成一對比。前面是「圓舞曲拉直的足尖 滴滴答滴滴答雨聲」,這里是「流轉的天體在浮現 稀稀霎踢踢踏足聲」﹔前者先實后虛、先近后遠,這里先勾畫一個銀河,一個流轉的天體,再讓稀稀霎、踢踢踏的足聲浮現出來,是先虛后實、先遠后近。兩種寫法,表達的是一個意思,一段之中無法盡括,于是分表于兩段。如此交互為文,使整體結構與意境益發致密、充實。這本是詩歌中常用的手法,羅大佑用得尤其純熟,可為典范。 旋轉,吧旋轉吧宇宙,啊宇宙也為你將轉個不停。再重復一次第二段,末句重復,然后讓鋼琴庄重地結束了這首〈舞女〉,這首對天體般深邃而和諧的藝朮的頌歌。 這種題材、這種哲思、美感與情意,真是難得。聽了這首歌,我們可以想想,羅大佑和羅曼菲,各是什么樣的人,有著什么樣的才學與涵養他們之間是什么樣的情誼。這,就是聽完以后要留著慢慢品味的部份。或許哪一天,某一些際遇,會讓你我對〈舞女〉有新的感觸。 有類似題材的詩歌嗎?古典詩詞中當有許多。我一時只想到兩首不太相像的: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白居易的〈琵琶行〉。 兩者皆杰作,對劍舞、琵琶的描寫極生動,但杜甫只曾是公孫大娘、李十二娘的觀眾,白居易和琵琶女也只是「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天涯淪落人,不可與羅大佑和羅曼菲的情誼相比﹔意旨上,兩首詩也是借著藝朮抒發人生、時局的感懷,卻不像〈舞女〉全聚焦在舞者之上,把感懷隱藏得深深的,真的只靠肢體來說明白。 我會繼續注意有沒有和〈舞女〉類似的詩歌,各位若有所知,請不吝來信相告、討論。 最后,附錄一段南懷瑾先生《論語別裁》中對上引《論語》的講述: 孔子和魯國的大師樂討論音樂的原理。他非常謙虛地說,音樂的原理大概可以了解--其實孔子對音樂是很內行的。接著他就談論一首代表國家民族精神的曲子。音響開始的時候,好像含苞待放的花蕾,輕輕地舒展,慢慢地發聲。跟著下來,由小而大,但是很純正。后來到了高潮,激昂慷慨,或非常庄嚴肅穆,最后這個樂曲奏完了,但還是余音繚繞,后面好像還有幽幽未盡之意。這便是成功的音樂。這些是孔子的客氣話,請教的態度,也証明了他深通音樂的修養。今日我們看到自己國內的音樂,的確是問題很大,中不中、西不西﹔輕薄有余,溫柔敦厚不足,實在可嘆。不過一切文化,今日都處在古、今、中、外的巨流涌變之間,始終未定。舊的已經打倒,新的如何建立,還要靠我們這一代的繼續努力了。 《論語別裁》的初版日期是民國六十五年(一九七六),講述的時間只會早于此。彼時,台灣島上流行的仍是西洋、日本歌曲之流亞,楊弦、余光中等發起的民歌運動才剛剛興起,南懷瑾先生的感嘆,其來有自。六年后,我們有了羅大佑《之乎者也》,又有了華語流行歌曲黃金時代的八十、九十年代。然則,這些足以回應先生的感嘆了嗎?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再讀這段話,想想今天中文世界所流行的音樂,豈不仍是「輕薄有余,溫柔敦厚不足」? 不管怎樣,一切「還要靠我們這一代的繼續努力」──現年九十余的南懷瑾先生仍在努力,現年五十的羅大佑仍在努力,我們,也要努力。 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初稿
語魯太師樂 語,告也。太師,樂官名。 始作,翕如也 古者樂先作,先奏金,鼓鐘。翕,合義。翕如,謂鐘聲既起,聞者皆翕然振奮,是為樂之始。 從之,純如也 從,亦可讀為縱。鐘聲既作,八音齊奏,樂聲自此放開。純,和諧義。其時器聲入聲,堂上堂下,互相應和,純一不雜,故說純如也。 �刧p也 �琑A清楚明白義。其時人聲器聲,在一片純和中,高下清濁,金革土匏,各種音節,均可分辨明析,故說�刧p也。 繹如也 繹,連續義,相生義。是時一片樂聲,前起后繼,絡繹而前,相生不絕,故說繹如也。 以成 一套的樂聲,在如此過程中完成。
(來源:五四三音樂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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